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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寒帖 當下
生有時，死有時
栽種有時，收穫有時
殺戮有時，醫治有時
拆毀有時，建造有時
哭有時，笑有時
哀慟有時，歡躍有時
拋有時，積有時
懷抱有時，失去有時
尋有時，迷有時
保留有時，捨棄有時
撕裂有時，縫補有時
靜默有時，言語有時
愛有時，恨有時
戰爭有時，和平有時
∼傳道書第三章二至八節
五點四十分。我放下手中的報紙，聽著廚房中大姊煎水餃的聲音。
五點四十八分。我強迫自己把頭及目光從電子鐘上轉開，嘆口氣，打開電視，把音量調到最低，瞪著跳躍的螢光幕，聽著自己急促不穩的心跳。
五十分。五十三分。五十七分。到底媽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呢？
自從大年初二的早上，我們取笑著媽告訴我們她昨晚做的一個怪夢，一個跌到海裡的怪夢後，從此一病不起。我們都揶揄她，不論哪一型的流行性感冒登陸臺灣，她都能趕上流行。但這次可不同於從前，不但腰酸背痛，四肢無力，還會忽冷忽熱，甚至徹夜不能入眠，連服了兩顆安眠藥都沒有用。難道是真的有什麼邪魔來附身嗎？
『來，妳的水餃。五顆真的夠嗎？』大姐突地打斷，擔心地問。
『謝了。』連五顆吃不吃得下都還有問題。
六點十五分。媽下午到長庚醫院去看門診，因為前天她在我們家庭醫師那邊撿查出，也許有些微泌尿系統感染，因為尿蛋白偏高。我那時才時才知道原來她曾患有腎結石，而且未經正規的治療，只吃了些化石草。天!聽起來好像某種武俠小說中的詭異藥材。我們家庭醫師要媽去長庚照X光作精密檢查，下午她就去了，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？
把第四個水餃吞下去，我起身打算把最後一個倒給狗吃。突然聽到腳步聲及開門聲，我抬頭看，是媽回來了。
『檢查結果怎麼樣了？』我問。
她把鑰匙放在桌上，走向廁所:『媽媽要去住院。』說著，突然哭了起來。
『什麼？』聽到對話的大姊二姊同時叫了出聲，我則是被媽的哭聲嚇到了。從懂事以來，我幾乎沒聽過媽嚎啕大哭，所以這哭聲聽來竟是那麼陌生，那麼怪異；但那一聲聲抽咽，卻又是來自我親愛的媽媽痛徹心肺的傷心。我趕緊跑進廁所，緊緊抱住她矮我半個頭的身體。
大姊拉拉我。我說:『讓她哭個夠吧!』
接著在大姊冷靜的追問之下，才知道媽不僅僅是泌尿系統發炎的問題，而是整個腎發膿了。醫生說若不趕緊治療，很容易引起敗血症，而那往往只是一天之內的突然惡化。所以她今天晚上要去住急診室，明天起要接受七到十天的治療。『就是要一直打針，一直打針啊!』說著，又嗚嗚哭了起來。我把她的頭按在我肩上，大姊去替她收拾行李，二姊則開始打電話找爸爸。
七點十五分。媽在洗澡，準備去醫院，而我整理一些家務。我把垃圾收好準備拿下去時，看到一個年輕媽媽帶著一個弟弟，弟弟正興奮地說要買什麼作明天的早餐。我想，是不是我還有機會和媽無憂無慮地談論下一餐呢？我竟不知她離死亡可能只有一牆之隔!但我迅速更正自己的想法，因為其實我從未錯失那每一個與媽相處的時機。那些童年時媽在廚房榨葡萄汁的身影，以及在下福海邊、觀音山上共享的美景留下的笑容，都還鐫刻在心上；每一句她說過的話，都還深印腦際，而她隨手亂書的支字片語，也都被我留了下來。人的雙手留不住空間，留不住時間，留不住將遠去的人兒。但每天即使我已筋疲力竭，我仍要耗費無數的時間，去抓住每一個當下，然後用一頁頁『當下』拼成一本叫『回憶』的日記。
『生有時，死有時
栽種有時，收穫有時
…… ……
拋有時，積有時
懷抱有時，失去有時』
傳道書中先知的雋語，在這內心彷彿要崩潰的同時，賜與我面對事實的勇氣。回家後，我抱住將要住進醫院的媽說:『那天，我們同學被硫酸潑到時，妳不是說「以後妳遇到了什麼事，都要去勇敢面對」嗎？現在我要用妳說的話送給妳。好好去休息吧!不用工作，不用做家事，妳就當作休假吧!』
七點四十五分。當大姊帶著媽走後，二姊說:『妳不覺得人碰上某些事時，整個世界忽然就不一樣了嗎？』
『是啊。這不就是人生嗎？』我答。
『我所牢記不忘的生命就是今生!』卡謬則在我心底如是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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